那天,她是最後一位離開學校的學生。
也弄,傣族五年級女生,愛把長髮束成馬尾,家裡只有姐姐跟姐夫。姐姐要上班,中午十一點半放學,有時要等到一點鐘,姐姐才能接她回去。英語夏令營舉行前,下了幾天雨,花圃變澤國。上午課結束,雨沒停,我與她一起目送老師的車去用膳,然後坐在教室外的長櫈,看雨,等人,等她的親人。「我去買吃的」,她丟下一句,便往校門飛奔去。我依舊坐在長櫈上,過了些時候,見她沒回來,便去外面看看。經過小賣部,才發現她坐在小賣部前的矮腳櫈,腼腆的臉在躲避,我以微笑回應,心想:對阿,她也餓了。
那天,她是最後一位離開中心的學生。
俸燁,傣族五年級女生,短髮單眼皮,剛由勐卯鎮搬去姐勒,從家到小學大概二十分鐘左右,指的是摩托車程,非走路。星期六下午五點,小義工活動完畢,同學如常嬉鬧著回家,俸燁總是站在走廊,瞇眼睛看衛生院停摩托車的地方,估計她也知道,爸爸不會那麼早出現。她說爸爸幹活到很晚,有時候要到七點才把她接回家。校門關了,她便在外面的小賣部寫作業,等爸爸出現。我讓助手先下班,自己則留在中心完成未完成的,眼看蹲在地上發呆的俸燁,我去把圖書館的門打開,讓她一邊看書一邊等。一小時過去,「要不要給爸爸打電話?」我問,她輕聲說:「不用了。」我們聊天,俸燁告訴我,送她到中心的是她的後媽,從前父母離異,跟的是媽媽,後來媽媽改嫁,她只好跟爸爸,爸爸娶後媽,生了個孩子,她變成同父異母的姐姐。兩小時過去,她總算盼來了爸爸。
多年前某日,我是最後一位離開學校的學生。
上幼兒園,就在家附近。與堂姊一起上學放學,白布裙花邊襪蝴蝶結黑皮鞋,總是胡鬧,即便資質一般,呆笨平庸,倒也快樂,像極了這裡的小孩子。一天,過了放學時間,別的同學走光光,唯獨我站在遊戲室門口,等媽媽。天空傳來的雷聲令人害怕,眼看老師領著一班同學到飯堂,那股從廚房傳來的飯菜味不知怎的就是非常抗拒兼倒胃口,不喜歡。等急了。校工姨姨好心帶我進飯堂,端來一碗湯飯,不遠處還有午睡的床,來不及呼吸,雷聲有多大,我的哭聲就有多大。小時候這樣想,沒爸媽的孩子才會在學校吃飯睡覺住在學校,他們沒有家沒人愛,我有爸媽,我不要像他們一樣,可是等了許久,媽媽在哪裡,我以為永不能回家。直到雨停,媽媽才提著傘急步走來,抱我回家。直到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全日制學生。
半大不小的人,會迷信童年陰影,為了合理化弱點與缺陷,這樣生活有否好過一點。陰影是詭辯,做不到走不通回不了頭怕失去怕受傷成為陰影的代名詞,最好別要養成將陰影無限放大的習慣,心會累。生活不免有沙礫碎石滑腳,儲陰影是不良嗜好,我們嚮往童真是事實,希望留住長不大的自己,卻全然不知道也把陰影一併帶進未來,進攻意志,污染了生命。
陳年記憶,因為學生,順理成章被翻出來。不僅一樁,是堆天堆地,例如「考第尾」、「被罰企」、「誤入男廁」、「留級」等N項。我的學生,沒哪個沒陰影,被打的、被排斥的、被嘲弄的、被當人球的、被領養的、感染愛滋病的、父母離異再離異的、學習成績差勁的。我知道,陰影擦不走,也沒必要去掉,關鍵是,讓他們相信自己身上有光,太陽系佈景板再黑,也吞不下小小小小恆星發出的微光。
被陰影主宰的,只能成為陰影;被光與盼望主宰的,亮度有別於一般人。
承認膽小,是為練習積存勇氣,去擔當別個不願擔當的使命與挑戰;承認呆笨,是為虛心學習,立志以寬闊胸襟裝載智慧;承認過錯,是為減少失誤,以身作則提醒別人,避免誤闖生活裡大大小小的死胡同。
你問,來這裡教甚麼,我可以告訴你,我沒在教甚麼,只是以平等目光面對學生,花點心思,比劃一個著充滿各樣可能的未來,有光有自由的未來。承認陰影,來一次改造的機會。你容得下陰影,光也容得下你。
Sibyl
a saturday in Rui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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