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29日 星期一

光影頌

那天,她是最後一位離開學校的學生。

也弄,傣族五年級女生,愛把長髮束成馬尾,家裡只有姐姐跟姐夫。姐姐要上班,中午十一點半放學,有時要等到一點鐘,姐姐才能接她回去。英語夏令營舉行前,下了幾天雨,花圃變澤國。上午課結束,雨沒停,我與她一起目送老師的車去用膳,然後坐在教室外的長櫈,看雨,等人,等她的親人。「我去買吃的」,她丟下一句,便往校門飛奔去。我依舊坐在長櫈上,過了些時候,見她沒回來,便去外面看看。經過小賣部,才發現她坐在小賣部前的矮腳櫈,腼腆的臉在躲避,我以微笑回應,心想:對阿,她也餓了。

那天,她是最後一位離開中心的學生。

俸燁,傣族五年級女生,短髮單眼皮,剛由勐卯鎮搬去姐勒,從家到小學大概二十分鐘左右,指的是摩托車程,非走路。星期六下午五點,小義工活動完畢,同學如常嬉鬧著回家,俸燁總是站在走廊,瞇眼睛看衛生院停摩托車的地方,估計她也知道,爸爸不會那麼早出現。她說爸爸幹活到很晚,有時候要到七點才把她接回家。校門關了,她便在外面的小賣部寫作業,等爸爸出現。我讓助手先下班,自己則留在中心完成未完成的,眼看蹲在地上發呆的俸燁,我去把圖書館的門打開,讓她一邊看書一邊等。一小時過去,「要不要給爸爸打電話?」我問,她輕聲說:「不用了。」我們聊天,俸燁告訴我,送她到中心的是她的後媽,從前父母離異,跟的是媽媽,後來媽媽改嫁,她只好跟爸爸,爸爸娶後媽,生了個孩子,她變成同父異母的姐姐。兩小時過去,她總算盼來了爸爸。

多年前某日,我是最後一位離開學校的學生。

上幼兒園,就在家附近。與堂姊一起上學放學,白布裙花邊襪蝴蝶結黑皮鞋,總是胡鬧,即便資質一般,呆笨平庸,倒也快樂,像極了這裡的小孩子。一天,過了放學時間,別的同學走光光,唯獨我站在遊戲室門口,等媽媽。天空傳來的雷聲令人害怕,眼看老師領著一班同學到飯堂,那股從廚房傳來的飯菜味不知怎的就是非常抗拒兼倒胃口,不喜歡。等急了。校工姨姨好心帶我進飯堂,端來一碗湯飯,不遠處還有午睡的床,來不及呼吸,雷聲有多大,我的哭聲就有多大。小時候這樣想,沒爸媽的孩子才會在學校吃飯睡覺住在學校,他們沒有家沒人愛,我有爸媽,我不要像他們一樣,可是等了許久,媽媽在哪裡,我以為永不能回家。直到雨停,媽媽才提著傘急步走來,抱我回家。直到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全日制學生。

半大不小的人,會迷信童年陰影,為了合理化弱點與缺陷,這樣生活有否好過一點。陰影是詭辯,做不到走不通回不了頭怕失去怕受傷成為陰影的代名詞,最好別要養成將陰影無限放大的習慣,心會累。生活不免有沙礫碎石滑腳,儲陰影是不良嗜好,我們嚮往童真是事實,希望留住長不大的自己,卻全然不知道也把陰影一併帶進未來,進攻意志,污染了生命。

陳年記憶,因為學生,順理成章被翻出來。不僅一樁,是堆天堆地,例如「考第尾」、「被罰企」、「誤入男廁」、「留級」等N項。我的學生,沒哪個沒陰影,被打的、被排斥的、被嘲弄的、被當人球的、被領養的、感染愛滋病的、父母離異再離異的、學習成績差勁的。我知道,陰影擦不走,也沒必要去掉,關鍵是,讓他們相信自己身上有光,太陽系佈景板再黑,也吞不下小小小小恆星發出的微光。

被陰影主宰的,只能成為陰影;被光與盼望主宰的,亮度有別於一般人。

承認膽小,是為練習積存勇氣,去擔當別個不願擔當的使命與挑戰;承認呆笨,是為虛心學習,立志以寬闊胸襟裝載智慧;承認過錯,是為減少失誤,以身作則提醒別人,避免誤闖生活裡大大小小的死胡同。

你問,來這裡教甚麼,我可以告訴你,我沒在教甚麼,只是以平等目光面對學生,花點心思,比劃一個著充滿各樣可能的未來,有光有自由的未來。承認陰影,來一次改造的機會。你容得下陰影,光也容得下你。
Sibyl
a saturday in Ruili

2012年10月22日 星期一

許多說話(十)

上機前,香港微涼,降落後,昆明12度,再降落芒市,依然盛夏,一天三地,三種光景。想必不是人人知道,只有昆明才是春城,雲南版圖之大,氣候總有不同,瑞麗屬南亞氣候,冬天雖只兩個月,卻比香港嚴寒。奇異的彩虹國,東邊閃電雨狂下,西邊毒日頭怒吼,身子泡在半冷半熱中,難熬。回港忙上班忙見你們忙買補給忙說話,生活有曲線缺頻率,於是,忙碌瓜分了我,瓜分了我與家人僅有的時間。有時會想多吃幾隻雞翅膀,幻想第二天醒來背上長很多翅膀,可以不用趕坐車趕機場趕換登機牌趕落機趕去取行李,省下時間金錢,拍翼便飛得高遠。看來,是真的乏了,休息離我很遠。

一天。
 R2D2,半昏迷時他出現的次數最多,別問為什麼,我不知道。

一天。
衛生院的醫生,兇。幻想不說話,醫生便可以醫好我。呆在觀察室的床上,消毒藥水味濃烈,卻趕不走體內的毒。破舊的床、窗戶、枕頭、被褥,旁邊有人,跟我一樣,在打點滴,他們睡得香甜。我渴,幸虧有萬老師及小湯哥,才不至於生病時無依無靠。

一天。
躺在床上,聽見鼓號隊天天下午的排練,想必他們一定很辛苦,既要背著沉沉的鼓……學校傳來鐘聲,孩子的蹦跳聲,我要撐下去。冰箱裡有八十支棒棒冰,送學生的,嘉獎他們天天與太陽搏鬥的堅持。

記不得第幾天。
無法確定昨天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吃藥了嗎,像是沒吃,杯裡卻有白開水,小貓究竟餓了多久,叫得聲嘶力竭,眼睛該合上的時候,那千軍萬馬在胸口位置狂奔疾呼,暈眩是唯一形容詞。不知道躺了多久,像水母,體內找不到一滴水,黑得剩下夜,剩下害怕,以前讀過潛水鐘與蝴蝶,是否如現在一樣?

白天。
起來,脈搏留床上,門打開,世界一下子走進房間,久違了的白晝。

凌晨。
接下來幾個凌晨,潛意識狠狠佔據思維。一連串怪誕夢境,可以作電影題材。又發燒,酸痛遍傳了神經,蓋著的被子像破了大洞,只覺冷。最近常體會到渾身乏力四字的真箇意思,退熱在額頭黏得牢,可未曾止住狂吼的夢魘。

園子的盆栽高高低低,柔綠滿田,陽光甚是溫柔,我在田裡找呀找,找不著,轉身問剛走過身邊的女園丁,她從三層的鐵架子上,取來一株標著我名字的,伸手接過一瞧,雖小,卻綠得很,要成氣候,還早。

迷宮似是環形長廊,我在走,別人也在走,它的入口就在石胡同盡頭,非有人從小門裡出來斷斷是不會注意到的。他把門打開迎我進去,每走幾步都有一扇緊閉的門,邊走邊靠直覺把門打開,可我從未找到對的門。

我們在屋後的園子裡吃飯,天還是亮的,圓桌上放滿了菜,有位娘娘背著我們正在盛飯,那時候,我知道自己跟她不一樣,她是靈魂,卻不怎害怕。

數蝴蝶,翼紋的圖案都是幾何形狀的,很是特別。一隻、兩隻、三隻、四隻…美竹乾脆把頭探近一點,有廿多隻呢,旁邊竟是一棵剩下枯枝的樹。

他們說,只是偶爾會這般做,但不是每位家屬都要求。按道理說,他們算不上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屬們總會讓他們跟遺容合照,又讓他們親自簽名,我沒見過那些照片,只記得我坐著電梯,來到一樓。人挺多的,戴小綠帽子的是中詩班,我坐在他們中間,穿的是淡粉紅碎花長裙,白色圓領上衣,卻不知道是哪家主人的告別禮,這場面,像劇院的舞台,寬敞光明,來送別的人中,有哭的、有笑的、有夫婦倆在跳舞的,高興得很,我們被安排站在最左邊,他們都會唱,我便隨音樂哼了起來,地上放著許許多多的糖果與花。睜開眼睛,我仍然不曉得是哪家主人的告別禮,心卻倒恬靜暖和。

究竟這是第幾天…


後記:生病不好。沒人推門給藥你吃,沒人倒你水,沒人曉得你生病生得天昏地暗,沒人等你康復。我懂了。原來,最不幸的,不是患的病有多重,而是落入災病中,握不著援手的。

Oct 1, 2012 Sibyl in Ru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