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13日 星期一

買粗鹽的男人

前日收工返屋企,雙腳脫離了上半身,零脈搏,在櫈上半癱坐著,動彈不得,只好求許太端過來一桶熱水,希望豬腳快點復活。許太說老爸有買粗鹽,遍尋不果,說幼鹽效果也不差,然後加推一場咦咦哦哦口水戰,一個說水太熱會變成水煮肉,另一個二話不說來個山泥傾瀉式倒鹽落水桶。我對豬腳懸浮半空,想哭又想笑。第二晚,廚房出現一包粗鹽,是許太放工返屋企再特登出去買的。

有一晚,許太邊晾衫邊淡淡的說,「拍拖無壞架,要勇敢,唔好怕,唔好因為被傷害過失去過以後就怕去愛人」,我肯定她最近沒有沉迷韓劇,說畢差點淚崩。那天,是母親節。

突然想到這幕,是因為兩分鐘前我做了個決定:搬出去住的事,擱置吧。

媽似在對我說,「你住雲南那段時間我地日掛夜掛,你搬出去住,沒有人照顧你的,又沒有男朋友,腳腫時有誰幫你加熱水買粗鹽,將你嫁出去前我要你過得好好的,一家人開心」。

我就知道,爸媽要的,不是鈔票房子旅行,是一個會給我買粗鹽的男人。

Jul 13, 2015


2015年1月20日 星期二

Yoda

打從我倆分開,有一年多的時間,好掛住好掛住你。

回香港以後,遇到喜歡貓的朋友,我總會打開手機裡“ My Little Yoda” 一個你專屬的相簿,向別人炫耀你有多可愛;又或者實在太想你,也會經常翻那127張生活照,到現在,摸著照片中的你,我還是忍不住鼻子酸。

要是可以,我很願意把你留在身邊,讓你成為許家三小姐,卻沒想到,到哪拿批文、打疫苗、辦出入境手續、如何帶你坐車坐飛機,交通運送統統讓我卻步,想著香港住的家,加上你膽子小,不忍心讓你受委屈,讓你留在雲南,也許最好。雲南工作結束,搬家搬中心搬回香港,你很好奇地去檢視放在客廳中心的紙箱,大大小小,那十多個晚上,你靜看著我收拾東西,紙箱一個比一個重,也許你沒有想過,我們互相擁有的時間即將結束。當時萬老師把你交給我照顧,心想其實送回她家對你最好,可是萬老師說你已經不認得她,小孫和她姑姑一直都喜歡你,小孫家像動物園,你會有許多朋友,地方雖有點亂,空間卻大,最後,你便這樣消失在我家的客廳。

平時你用的布、玩具、小木盤、私家籠、與你出出入入的貓袋,全都陪你送到新的家,我見到你怕,也知道你一定不習慣,因此你才一溜煙的躲進沙發底,用好吃的也不能叫你出來,你在發抖,我忍痛離開,你一定抱怨我就這樣轉身,如果你真的生氣傷心害怕孤獨流淚,請接受mimi一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沒有考慮你的感受,我自己回家狠狠地哭了,捨不得你。你搬走以後許媽媽便到埗,我們忙了好幾天,離開瑞麗後我們去了大理麗江香格里拉,每一個晚上我都想你,好想要抱你。你有沒有胖了,還是變瘦,小孫家裡的朋友你喜歡嗎,處得來嗎,這都是我一直想問的。回到香港,沒有你在身邊的日子,沒有一點光。前幾天好不容易找到小孫,才知道你跑了,她家的公貓也掉在水池裡淹死,我心裡難過,因為我知道這輩子再不能與你有見面的機會。

假如你活著,我希望你過得安穩開心,不要遇上壞人,一直到老;假如上帝親自把你接回去,在祂懷裡,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要好。

謝謝你在雲南陪我渡過一段難熬的日子,我罵過你打過你卻也很愛你,我無法忘記與你一起睡懶覺取星期天太陽的暖,生命有你作伴的日子是快樂無比的,你開心我便不再哭。


mimi Sibyl
A day in September 2014


P.S. 每看一次,眼睛都要腫一次。從此面書裡有你安居的位置,因為你很重要。2015.1.20 @Home



2014年11月8日 星期六

關於頭髮,我想說的其實是

JunJun。

大學那時候忙到連打理頭髮的時間都沒有,從內蒙古跑到印尼,印尼跑到敦煌,敦煌跑到印度,印度跑到麗江寫東巴教,頭髮則陪我跑到大三,一直長到腰,丐幫幫主般的長髮沒有帶給我桃花,卻讓意外遇上Jun,三年級認識的指定髮型師。年前妹妹在調景嶺工作,Jun就在附近的髮型屋工作。

走進去,半身鏡裡面的Jun好比街燈一支,圓形燈頂那種。年輕個子高,平板身材,膚色深白,長頭髮,五官好看,說話聲線略遜陳奕迅,沈默是重點,同時也是亮點。我當然忘了第一個髮型的要求是什麼,總之是鬈的,過程中,他沒有怎麼說話,沒有笑,帶點傷感,帶點憤世,唯一看到的是專注。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我打趣問了一句:「你從良了?」,很陸的陸軍裝,應該只有0.5cm,壞人感覺消失,專注不減。以後到髮型屋的日子,我會靜靜地很放心的任由阿Jun擺佈頭上廿萬條角蛋白,從披髮袍、剪髮、上髮芯、塗藥水、落機、焗油、雕刻瀏海、烘乾、定型,一絲不苟,直到他再三確認廿萬角蛋白全部收服於他眼底,他才會放下鉸剪,「有問題隨時搵我」從來不是口頭蟬。稱心的髮型師,可遇不可求。許多人,可遇不可求。

剪頭髮的人一般不需要說太多話,據不定期觀察所見,坐著呆等的朋友,不看電視可以翻雜誌,不翻雜誌的會玩手機,不玩手機的會跟髮型師聊幾句。不熟悉Jun之前,我通常不主動說話,一來不忍心打擾他的專注,二來他的認真確實讓人自然安靜,三來萬一他被分心手起鉸剪落,那⋯⋯最好避免製造大家都會抓狂的後果。有一次,他如常地問:點剪。我答:要一個「有勢」的頭。他竟然笑了,在旁的妹妹當然也大笑,說應該是Jun職業生涯中聽過最荒謬攪笑的要求!「有勢」的髮型維持了大半年,空降邊疆,我需要多一點親和力,然後瀏海便誕生了。在邊疆工作,春夏秋冬,每年我們也會見兩、三次,手畫葫蘆、彩虹堅果,自然樂意分享。漸漸地,Jun變得喜歡說話,難得的笑容,工作換了地方,他一人去異國走走,放假探望老人,投籃換來健康膚色,平板腰身掛起小肚腩,身上紋身如舊。其實每次都好奇是什麼圖案卻怕被罵八卦,畢竟他掌管我頸上人頭。

今天跟阿Jun要直髮,說畢連自己也不敢相信,我居然自動終結十年鬈髮,是的,那麼,終於,如此,成就一次改變。這次,Jun沒有要求別的同事幫我洗頭沖水,全都是他一手一梳一剪一吹,沒有隨便式按摩,沒有過冷過熱的水砲花灑,沒有扭扯打結的災難,對待頭髮,我沒有見過比他更溫柔的人,這就是分別。原來,專注沉澱出來的溫柔,密度很高。面對一籃子紛擾的未來,我非常願意強化這種高密度溫柔,用智慧堵塞低智與是非。別人習慣曲髮的我,我卻想在曲與直之間,看清楚自己,即使滿身缺點,這很重要。

Jun先生,我代表頭上廿萬角蛋白,謝謝你五年間對他們的尊重和用心,洗髮水沖不掉你的指紋,現在的你,比較五年前的你,變得更快樂更有營養,祝福你的頭上角蛋白質,在你手上的數以天文數字計程的角蛋白,白的黑的七彩的,與你常樂。

這篇,為你而寫。



Sibyl in HK
Nov 8, 2014

有「勢」的頭,最後公演一次(咁大把)。




2014年2月14日 星期五

家書(八)

許爸許媽許笨貓:

拖拖拉拉寫了半年,遲來的家書。嘿,雲端日子要來個小總結,不寫怕哪天得了失語症,想說明白也難。懷疑是最近手指頭變胖,老卡在鍵盤上,幾次坐在屏幕前卻打不出全形字,這斷不是鄭多燕能解決的問題。

繼續寫,我才感覺自己在活。

走的滾的爬的跑的,終於跑到了雲端的登機檯枱,帶媽媽繞一圈兒看雲上風景,綠藍白黃天然彩妝,處處都是畫,報答媽媽給我最寬廣的自由。大小姐完成任務,像個結束兵役的小士兵,回到父母懷裡繼續合法胡鬧。仔細看,看我的包包臉有沒有長出來多一個酒窩,明顯沒有,四肢有沒有變粗壯蓮藕,這必須的嘛;長輩老是說有羽毛有翅膀的人懂飛以後便不回來,大概他們都沒有想到,身上羽毛多了,翅膀硬了,就意味著更有能力保護自己深愛的家人。家人就是我回來的唯一原因。日子過去,教人不忘長長旅程中相遇的好人與不太好的人,感謝他們(包括那個盜去電腦和移動硬盤的賊)給我最好的機會,練習摔倒練習思考練習生活練習接受環境的不得已,終於,終於變得跟從前不一樣。

靜悄悄回來,因為熱鬧的代價大。

最初回家休息的兩個月,不容易,村童如我差點被逼瘋,用膳、作息、如廁、思考需要重新調整,直到現在我仍然十分想念我的學生,想念池塘的鬍子魚,想念在香港找不回來的勇敢,想念簡約生活。我承認我愛冒險夠胡鬧極好奇又無比堅毅無畏的性格,才導致千辛萬苦也找不到一處能降落的地方。你們知道嗎,有時候做夢會以為自己還在瑞麗,早上睜眼,為什麼沒有一塊像樣的天空,沒有一處地平線延綿十公里的青草地,沒有野孩子,沒有下課鐘聲,沒有青菜豆腐土雞蛋,沒有雙加大號超甜粟,沒有Yoda…脈搏裡只有拚搏的生活,一下子失去很多放聲大笑的機會,被這種「沒有」天天纏繞著,朋友說要把我變回香港人,可他們都沒有波特的魔法棒,於是我繼續在自己的世界在牆角跟影子嬉戲。

天父厚待人,把大小姐從低處領回來,為我預備另一個暫居的角落。

新工作挑戰大,不住的與轉變拉扯角力,總算勉強適應下來,不用說你們當然高興(故此才會縱容我在家橫行霸道),似乎我再也沒有拍翼的理由。然而,世事無絕對,自問實在太有本事能讓你們擔驚受怕,放心吧,等翅膀休息好了,我會再向下一個著陸點飛去,高高低低,總有上帝。一回雲端,一回海洋,一大堆驚險的歷程故事,誰知道甚麼時候甚麼人甚麼風景在等那頭等著,接近未來倒讓人雀躍。

沒目標,我故意的。

至於新年,壓根兒就沒有定下甚麼目標,好好的把手上的事情做妥,忠於自己,簡單生活,調節生心理的自我膨脹,至於你們難以啟齒同時份外關注緊張卻又被迫採取盡量不干預政策的議題,我的回應是:實在有太多無法估計及預測的可能,所以一起樂觀地觀望吧,沒有甚麼不可能。

在雲南的日子裡,喜歡到衛生院樓頂拍日落,或者是傍晚騎著摩托車往城裡的路,落在背上的橘色夕陽,最最最喜歡冬天賴在床上與Yoda一起取星期日的暖,Yoda當然位列「捨不得清單排行榜」的頭一名。在香港,要練習把生活的主頁預設成藍天,遇上氣餒艱難可以哭可以累不要怕不要退,提醒自己,伸手摸摸背上的翅膀,只要心裡有藍天,才能有力量飛起來。

許生許太,謝謝你們給我撐起了一片大大的藍天。=)

Feb 14, 2014 Sibyl at HK home

2012年10月29日 星期一

光影頌

那天,她是最後一位離開學校的學生。

也弄,傣族五年級女生,愛把長髮束成馬尾,家裡只有姐姐跟姐夫。姐姐要上班,中午十一點半放學,有時要等到一點鐘,姐姐才能接她回去。英語夏令營舉行前,下了幾天雨,花圃變澤國。上午課結束,雨沒停,我與她一起目送老師的車去用膳,然後坐在教室外的長櫈,看雨,等人,等她的親人。「我去買吃的」,她丟下一句,便往校門飛奔去。我依舊坐在長櫈上,過了些時候,見她沒回來,便去外面看看。經過小賣部,才發現她坐在小賣部前的矮腳櫈,腼腆的臉在躲避,我以微笑回應,心想:對阿,她也餓了。

那天,她是最後一位離開中心的學生。

俸燁,傣族五年級女生,短髮單眼皮,剛由勐卯鎮搬去姐勒,從家到小學大概二十分鐘左右,指的是摩托車程,非走路。星期六下午五點,小義工活動完畢,同學如常嬉鬧著回家,俸燁總是站在走廊,瞇眼睛看衛生院停摩托車的地方,估計她也知道,爸爸不會那麼早出現。她說爸爸幹活到很晚,有時候要到七點才把她接回家。校門關了,她便在外面的小賣部寫作業,等爸爸出現。我讓助手先下班,自己則留在中心完成未完成的,眼看蹲在地上發呆的俸燁,我去把圖書館的門打開,讓她一邊看書一邊等。一小時過去,「要不要給爸爸打電話?」我問,她輕聲說:「不用了。」我們聊天,俸燁告訴我,送她到中心的是她的後媽,從前父母離異,跟的是媽媽,後來媽媽改嫁,她只好跟爸爸,爸爸娶後媽,生了個孩子,她變成同父異母的姐姐。兩小時過去,她總算盼來了爸爸。

多年前某日,我是最後一位離開學校的學生。

上幼兒園,就在家附近。與堂姊一起上學放學,白布裙花邊襪蝴蝶結黑皮鞋,總是胡鬧,即便資質一般,呆笨平庸,倒也快樂,像極了這裡的小孩子。一天,過了放學時間,別的同學走光光,唯獨我站在遊戲室門口,等媽媽。天空傳來的雷聲令人害怕,眼看老師領著一班同學到飯堂,那股從廚房傳來的飯菜味不知怎的就是非常抗拒兼倒胃口,不喜歡。等急了。校工姨姨好心帶我進飯堂,端來一碗湯飯,不遠處還有午睡的床,來不及呼吸,雷聲有多大,我的哭聲就有多大。小時候這樣想,沒爸媽的孩子才會在學校吃飯睡覺住在學校,他們沒有家沒人愛,我有爸媽,我不要像他們一樣,可是等了許久,媽媽在哪裡,我以為永不能回家。直到雨停,媽媽才提著傘急步走來,抱我回家。直到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全日制學生。

半大不小的人,會迷信童年陰影,為了合理化弱點與缺陷,這樣生活有否好過一點。陰影是詭辯,做不到走不通回不了頭怕失去怕受傷成為陰影的代名詞,最好別要養成將陰影無限放大的習慣,心會累。生活不免有沙礫碎石滑腳,儲陰影是不良嗜好,我們嚮往童真是事實,希望留住長不大的自己,卻全然不知道也把陰影一併帶進未來,進攻意志,污染了生命。

陳年記憶,因為學生,順理成章被翻出來。不僅一樁,是堆天堆地,例如「考第尾」、「被罰企」、「誤入男廁」、「留級」等N項。我的學生,沒哪個沒陰影,被打的、被排斥的、被嘲弄的、被當人球的、被領養的、感染愛滋病的、父母離異再離異的、學習成績差勁的。我知道,陰影擦不走,也沒必要去掉,關鍵是,讓他們相信自己身上有光,太陽系佈景板再黑,也吞不下小小小小恆星發出的微光。

被陰影主宰的,只能成為陰影;被光與盼望主宰的,亮度有別於一般人。

承認膽小,是為練習積存勇氣,去擔當別個不願擔當的使命與挑戰;承認呆笨,是為虛心學習,立志以寬闊胸襟裝載智慧;承認過錯,是為減少失誤,以身作則提醒別人,避免誤闖生活裡大大小小的死胡同。

你問,來這裡教甚麼,我可以告訴你,我沒在教甚麼,只是以平等目光面對學生,花點心思,比劃一個著充滿各樣可能的未來,有光有自由的未來。承認陰影,來一次改造的機會。你容得下陰影,光也容得下你。
Sibyl
a saturday in Ruili

2012年10月22日 星期一

許多說話(十)

上機前,香港微涼,降落後,昆明12度,再降落芒市,依然盛夏,一天三地,三種光景。想必不是人人知道,只有昆明才是春城,雲南版圖之大,氣候總有不同,瑞麗屬南亞氣候,冬天雖只兩個月,卻比香港嚴寒。奇異的彩虹國,東邊閃電雨狂下,西邊毒日頭怒吼,身子泡在半冷半熱中,難熬。回港忙上班忙見你們忙買補給忙說話,生活有曲線缺頻率,於是,忙碌瓜分了我,瓜分了我與家人僅有的時間。有時會想多吃幾隻雞翅膀,幻想第二天醒來背上長很多翅膀,可以不用趕坐車趕機場趕換登機牌趕落機趕去取行李,省下時間金錢,拍翼便飛得高遠。看來,是真的乏了,休息離我很遠。

一天。
 R2D2,半昏迷時他出現的次數最多,別問為什麼,我不知道。

一天。
衛生院的醫生,兇。幻想不說話,醫生便可以醫好我。呆在觀察室的床上,消毒藥水味濃烈,卻趕不走體內的毒。破舊的床、窗戶、枕頭、被褥,旁邊有人,跟我一樣,在打點滴,他們睡得香甜。我渴,幸虧有萬老師及小湯哥,才不至於生病時無依無靠。

一天。
躺在床上,聽見鼓號隊天天下午的排練,想必他們一定很辛苦,既要背著沉沉的鼓……學校傳來鐘聲,孩子的蹦跳聲,我要撐下去。冰箱裡有八十支棒棒冰,送學生的,嘉獎他們天天與太陽搏鬥的堅持。

記不得第幾天。
無法確定昨天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吃藥了嗎,像是沒吃,杯裡卻有白開水,小貓究竟餓了多久,叫得聲嘶力竭,眼睛該合上的時候,那千軍萬馬在胸口位置狂奔疾呼,暈眩是唯一形容詞。不知道躺了多久,像水母,體內找不到一滴水,黑得剩下夜,剩下害怕,以前讀過潛水鐘與蝴蝶,是否如現在一樣?

白天。
起來,脈搏留床上,門打開,世界一下子走進房間,久違了的白晝。

凌晨。
接下來幾個凌晨,潛意識狠狠佔據思維。一連串怪誕夢境,可以作電影題材。又發燒,酸痛遍傳了神經,蓋著的被子像破了大洞,只覺冷。最近常體會到渾身乏力四字的真箇意思,退熱在額頭黏得牢,可未曾止住狂吼的夢魘。

園子的盆栽高高低低,柔綠滿田,陽光甚是溫柔,我在田裡找呀找,找不著,轉身問剛走過身邊的女園丁,她從三層的鐵架子上,取來一株標著我名字的,伸手接過一瞧,雖小,卻綠得很,要成氣候,還早。

迷宮似是環形長廊,我在走,別人也在走,它的入口就在石胡同盡頭,非有人從小門裡出來斷斷是不會注意到的。他把門打開迎我進去,每走幾步都有一扇緊閉的門,邊走邊靠直覺把門打開,可我從未找到對的門。

我們在屋後的園子裡吃飯,天還是亮的,圓桌上放滿了菜,有位娘娘背著我們正在盛飯,那時候,我知道自己跟她不一樣,她是靈魂,卻不怎害怕。

數蝴蝶,翼紋的圖案都是幾何形狀的,很是特別。一隻、兩隻、三隻、四隻…美竹乾脆把頭探近一點,有廿多隻呢,旁邊竟是一棵剩下枯枝的樹。

他們說,只是偶爾會這般做,但不是每位家屬都要求。按道理說,他們算不上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屬們總會讓他們跟遺容合照,又讓他們親自簽名,我沒見過那些照片,只記得我坐著電梯,來到一樓。人挺多的,戴小綠帽子的是中詩班,我坐在他們中間,穿的是淡粉紅碎花長裙,白色圓領上衣,卻不知道是哪家主人的告別禮,這場面,像劇院的舞台,寬敞光明,來送別的人中,有哭的、有笑的、有夫婦倆在跳舞的,高興得很,我們被安排站在最左邊,他們都會唱,我便隨音樂哼了起來,地上放著許許多多的糖果與花。睜開眼睛,我仍然不曉得是哪家主人的告別禮,心卻倒恬靜暖和。

究竟這是第幾天…


後記:生病不好。沒人推門給藥你吃,沒人倒你水,沒人曉得你生病生得天昏地暗,沒人等你康復。我懂了。原來,最不幸的,不是患的病有多重,而是落入災病中,握不著援手的。

Oct 1, 2012 Sibyl in Ruil

2012年8月24日 星期五

許多說話(九)

喜歡演說有質感的生活,習慣研究預兆,埋頭思考。

我來自九龍,不是在瑞麗做珠寶玉石生意,不是觀光遊客,不是來雲南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烤太陽打瞌睡,不是來練習捉蟲,不喜歡普洱米線,不是來求偶。我來這裡實踐生命教育,抹走學生眼球裡的沙粒塵埃,引導他們看清楚跑道與標竿,提供生活要給力的證據。

大菜街,裡面賣東西買東西的人很多,我喜歡看人家買賣東西,生的熟的活的死的香的臭的瘦的胖的大的小的吃的穿的用的看的,流動尋常老百姓生活。

賣檸檬的緬甸姐姐,她中國話不好,勉強能溝通,默契卻不淺,走過她的攤,我自動放下一元錢,拿走三個黃檸檬,每次她總以微笑目送;保山阿姨,賣的西蘭花最綠最新鮮,她會幫我選老薑,成老主顧了;賣雞蛋的婆婆最氣人,算術差又重口音,老逼人家每次買十個雞蛋,說「十個好算嘛!」。一次,我買了一元五錢的雪花皮蛋兩個一元錢的鴨蛋兩個七角錢的雞蛋七個,問總共多少,她眉宇間的皺紋皺得比海床深,然後說:八元五錢。這回老天爺肯定是要我好好訓練婆婆的算術,長此下去她要虧大本的,所以偶爾我都會弄些花樣逗她;瑞紅飯店的餐牌是我主動幫老闆娘重做的,以前她一邊聽客人點菜一邊寫菜,腰也彎了,那些「六合一幫」對店小工呼來喚去的態度就更看不順眼,真想乾脆一本菜牌擲過去。老闆娘知道我一個人工作一個人做飯一個人生病不容易,常常會少收錢,甚至不收錢,瑞紅的飯菜,又香又暖又甜,像家裡做的一樣。

異地生活要過得好,得用上小訣竅,才能寬心快樂感恩。我終究非瑞麗本土貨,既不會穿蕾絲短裙五吋高跟鞋,可又裝不成老緬,膚色再深,也只能是淺棕,濃濃的廣東口音,賣豬肉的也聽得出;坐席更被殷勤敬酒,不分男女,毛管直豎不誇張。好些日子以後,應該結集一輯「邊疆生存記」,平實俗套,歡迎圍觀。

一、個子不高,出門一定把腰板挺直,直視前方,遇見雄性拒絕低頭怕尷尬,用眼睛好好走路,這招管用,哪怕只是一條狗一隻貓,當透明就是。有人盯著你看,吹口哨拋眼色,不能瞪眼,好女不吃眼前虧,來到邊疆我才真正是少數民族,低調是王道。
二、坐車時必定調高車窗,不要怕悶死,路面上飛來飛去的不光是車,還有灰塵、沙石與痰涎!外出必備濕巾,我已從輕度潔癖症晉升為中度潔癖症。
三、天氣熱,不用跑跳帶活動時,最好以本地LongJi取代短褲,清爽又夠本地化,一方面可以大打親民牌,另一方面避免換得一雙陰陽腿後悔三輩子。
四、閃避有術。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訓練感官打通十六個方位,不對勁馬上閃到一旁,不管背後是人是車或是樹上那隻正在織網的蜘蛛,你會驚嘆自己身手敏捷得可入選馬戲團。「耽天望地」歸納為基本生活法則。
五、廣結店東或店小工,無聊時去串門兒,生活比較有質感,傢俱店老闆娘、文具店老闆、燒烤店老闆、鞋店老闆娘、內衣店老闆娘、電器店小工、美容店老闆娘、甜品店老闆娘,不建議四川與上海女子,出口太辣太絕。
六、說講價吧,要看是做哪一行,有舖面做大生意的,可以笑著狠狠坎價,見好就收,體面一點,保住顏面,日後好相見。擺地攤兒賣菜賣水果的,不能隨便開口問價,開了口絕不能把價壓得過低,人家都是腳趾頭踩泥巴下田頂著大太陽幹活用汗水辛苦經營的老爺爺奶奶,不是賣垃圾。你出什麼價,就看出來你是甚麼人,你眼裡看到什麼,你就是什麼。奉勸極盡講價能事的女人,出價謹記要有品。

已發展國家,小家子氣的人特多,尤其變身遊客之後(包括背包客),老覺得高知識生物不能被佔便宜,於是機關算盡,兇巴巴搖著銅臭尾巴,想受歡迎,難也。身段,過高過低都壞事,地球人,背肌厚沒用,錢包厚也沒用,你有厚道的素養,靈堂那日定不冷清。

世態人情,許多時候不是看了便懂,懂得多還不如不懂,因此有理由謙卑,慧根不是天生的。心寬,生活自會剔透光明。

Have a tender heart, be decent, you’re able to net a rainbow.


Aug 24,2012 Sibyl in Ruili

footnote: 「六合一幫」泛指喜歡呼喝店小工的男食客,吃飯時習慣捲摺底衫至乳頭位置,本應分佈六處的生理板塊扭作一團兼下垂,集體出沒居多。(肚腩,可以養眼,可以趕客)